聊一聊艺胆包天的宋朝伶人

宋朝杂剧优伶真可谓“艺胆包天”。宋朝优伶奚弄或嘲讽的对象，既有胥吏、太守、提举官、转运使等中基层高员，又有都水监长官、三司、殿帅、御史、宰相等高官；既有太学生、词臣、科举考官、理学家、退休名臣等权力较小的官员，又有太监、女宠等皇帝身边幸臣，甚至有皇子、皇帝本人。

在“艺胆包天”的宋朝伶人中，以活跃于神宗朝至徽宗朝前期的丁仙现最为出名。因丁仙现为“教坊使”，时人又尊称他为“丁使”，不外丁仙现之名能入史笔，却不是因为他当了教坊使，而是因为他敢于谏政。 （原文来自www.jj00.com）

熙宁年间，宰相王安石主持变法，宋神宗“一切委听，呼吁骤出”。但新法骤然施行，“于情面适有所聚散”，因而受到阻挠，“故臣名流往往力陈其弗成”。可是王安石独行其是，凡是否决他的大臣，“多被黜降”，后来，廷臣便静默不语。“当是时，以君相之威权而不克有所服帖者，独一教坊使丁仙现耳”。王安石每行一新法，都要设宴庆贺，而宴会中又会表演杂剧，丁仙现便借着演戏之机，“于戏场中乃更作为嘲诨，肆其诮难，辄为人笑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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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温县宋墓杂剧雕砖

几回三番被丁仙现当众嘲弄，王安石“不胜，然无若何也”。最后照样忍无可忍，“遂发怒，必欲斩之”，但他未能得逞，因为神宗皇帝得悉王安石起了杀心，预先将“丁仙现匿诸王邸”。坊间遂有“台官不如伶官”之谚，台谏官抗议王安石，多受黜降、放外，而丁仙现讪笑王安石，王氏却拿他没法子。

丁仙现事实怎么嘲讽王安石，因文献佚失，已不得而知。不外，宋人笔记中有一则讲述丁仙现作剧挖苦侯叔献兴水利的记载，可作为参照。侯叔献，都水监长官，是执行王安石“农田水利法”的得力干将，曾大兴水利工程，引汴水入蔡河，虽使航运通顺，但工程劳师动众，公民深受其吃力。

熙宁九年（1076），神宗生日，教坊按例要进演“献香杂剧”。丁仙现先饰演一道士，自称“善出神”，能神游天外。问他看见了什么。答：“近曾出神至大罗，见玉皇殿上有一人披金紫，孰视之，乃本朝韩侍郎也，手捧一物。窃问旁立者。云：‘韩侍中献国度金枝玉叶万世不停图。’”他又饰演一和尚，自称“善入定”，亦能神游六合。问他又看到什么。答：“近入定到地狱，见阎罗殿侧，有一人衣绯垂鱼。细视之，乃判都水监侯工部也，手中亦擎一物。窃问摆布。云：‘为若何水浅献图，欲别开河流耳。’”

侯工部，即侯叔献。丁仙现讪笑他“兴水利以图恩赏”。时侯叔献方才作古未久，丁仙现又暗讽他恶有恶报，身后下了地狱。想来丁教坊使对王安石的嘲讽，也不会嘴下原谅。

王安石其实也不必太恼怒，因为被杂剧伶人拿来开涮的宋朝宰相，毫不止王安石一个。蔡京、秦桧、韩侂胄、史弥远等大权相，都不光一次蒙受优伶的说话扑挞。

崇宁二年（1103），一日内廷举办宴会，席间表演风趣戏，伶人饰演市井间的小贩，在街边卖浆，一文钱一杯。一“顾客”来买浆，喝了一杯，掏出一枚“当十钱”，要“小贩”找零。“小贩”说：“方出市，未有钱，可更饮浆。”顾客连饮五六杯浆，肚子胀鼓鼓，说：“亏得是‘当十钱’，如果相公做‘当百钱’，那可若何是好？”伶人讪笑的是宰相蔡京，因蔡氏刊行“当十钱”，一枚大钱的面值等于10枚小平钱，民间遂鼎力偷铸大钱，导致币制大乱，公民行用未便。

绍兴十五年（1145）春，科举开考前，临安伶人作场演杂剧，饰演一群应考的士子在商议：本年的主考官是哪一位。世人说，“某尚书、某侍郎当主文柄”；一“长者”说：“非也非也。本年必差彭越主考。”有人问：“彭越是何人？朝廷之上，不闻有此官员。”“长者”说：“彭越乃汉朝功臣，梁王也。”世人说：“彼是前人，死已千年，若何来得？”“长者”说：“前次测验，是汉朝楚王韩信主考，所以我知道本年主考者为梁王彭越。”世人“嗤其妄”：“你这不是乱说八道吗？”“长者”笑了，说：“若不是韩信，若何取得他三秦！”听到这里，“四座不敢领略，一哄而出”。

伶人此番嘲讽的恰是权倾朝野的宰相秦桧。本来，上一次开科测验，秦桧之子秦熺、侄儿秦昌时、秦昌龄三人，俱榜上有名，“公议籍籍，而无敢辄语”。伶人倒是胆大，有意拿“韩信取三秦”比附“科举取三秦”，调侃秦相爷将科举登科名额当成了自家私囊。秦桧受伶人嘲讽，却“不敢明行谴罚”。

庆元初（约1195），韩侂胄为宰相，把握朝政，其弟韩仰胄为知閤门事，掌握了内廷，时人称之为“巨细韩”，“求捷径者争趋之”。一日内宴演风趣戏，优人扮作在吏部候选的士人，“自叙经验才艺，应得美官，而流滞铨曹，自春徂冬，未有所拟，方盘桓长吁”。正好此时，一名算命师长从身边经由，士人便拉住他，问何时可任官得禄。算命师长高声说：“君命甚高，但以五星局中，钱财宫如有所碍。面前若欲亨达，先见小寒；更望事成，必见大寒可也。”讪笑世界士子想得美官，须先参见大韩、小韩。

宝庆年间（1225~1227），宰相为史弥远。一日相府开宴，，表演杂剧。俩伶人扮作士子念诗，一人吟道：“满朝贵人贵，尽是念书人。”另一人说：“非也，满朝贵人贵，尽是四明人。”史弥远恰是四明（今宁波）人，伶人挖苦史宰相“鸡犬升天，鸡犬升天”呢。相传史弥远被讪笑后，“自后相府有宴，二十年不消杂剧”。

但史弥远被杂剧伶人盯上了。你相府内不演杂剧，其他处所可是要演的。又一日，四川“制阃大宴”，请来优伶演风趣戏。伶人这回演的，是专拿孔子及其门生开涮的“弄孔子”戏：几名伶人扮成“衣冠者数辈，皆称为孔门门生”，在商议如何才可以“改官”（晋升调任），一人说：“吾宰予也。夫子曰，于予与改。所以得侥幸改官。”——《论语》载有孔子指摘宰予的一句话：“于予与改是”（我对宰予的见解已改变）。伶人有意曲解成“夫子核准宰予改官”，惹人饮茶发噱。

又一人说：“吾颜回也。夫子曰，回也不改。因而未能改官。”——《论语》也载有孔子赞扬颜回的话：“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胜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伶人又有意将“回也不改”曲解为“孔子不让颜回改官”，也是令人忍俊不禁。“颜回”因为不得改官，有些愤愤不屈，问“宰予”：“吾为四科之首而不改，汝何为独改？”“宰予”答：“吾钻故。汝何不钻？”意思是说，我善谋求，所以得以改官，你为什么不去谋求？“颜回”说：“吾非不钻，而钻弥坚耳。”——《论语》载有颜回的一句话：“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本是颜回感慨孔子思惟博大精湛之语，但伶人又有意将“钻之弥坚”曲解成“削尖脑袋去谋求，无奈钻到花岗岩”。

合法观众不由得大笑之时，饰演“宰予”的伶人抖出负担：“汝之不改，宜也。何不钻弥远乎？”看到这里，人们才恍然大悟：本来伶人是在开涮当朝宰相史弥远。

被杂剧伶人拿来开涮的宰相，当然不止史弥远、韩侂胄、秦桧、蔡京、王安石数人，李迪、蔡卞、何执中、真德秀（拜参知政事）、魏了翁（同签书枢密院事）、丁大全等宰执，不管贤或不肖，只要其施政、为官令人不满，优伶亦“一一掊击，都未放过”。从我们今朝检索到的宋朝优语来看，越是擅权的宰相，受优伶嘲讽的次数也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