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徐熙与《雪竹图》之谜：那张雪后黄昏曝光不足的老照片

归于五代南唐徐熙名下的这幅《雪竹图》，给人的视觉印象极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或许是年月长远，绢布颜色变暗的原因，它更像是一张在薄暮时分，或是灯光映射下曝光不足的老照片。

（自媒体久久自媒体）

我很猜忌，若是多盯上这画面几分钟，就会从湖石、竹丛之后的幽深天井中，走出几位古装的人物来。 （本文来自久久自媒体）

他们或许是一千多年前南唐宫廷里，正独自迟疑于雪地中吟诗觅句的天孙令郎，你几乎能够听见他们脚踩着雪和草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原创文章久久自媒体）

或许，她们是几位穿红着绿慌忙而过的宫女，正在另一侧轻言细语地吐着吴侬软语，头上的金钗、腰间的佩环发出一些碰撞声，虽稍微，但这叮咚的脆响声经由宫墙的反射，很快就将被传递到这个角落，将竹稍上、枯叶上的雪震落几许。

徐熙（传）《雪竹图》上海博物馆藏

这一刻没有风，一切都很恬静。

几株挺直的竹，并未完全被纳入镜头中。左侧的枯木，也仅仅露出了一截身影，而它几张残缺的叶片，又显现在画面的左上角。

这些被虫蛀后，千疮百孔、残缺不胜的树叶，对这一季的命运捉弄忍耐了太久，它们早无心停留于枝头，盼着穷冬光降，让这一季小丑般的生命快点竣事。

画中全身出镜的是中央这几块湖石，它们长短不一，像几只有着生命的小动物，正在暮色中窃窃密语。

《雪竹图》局部

《雪竹图》细部1

《雪竹图》细部2

和我一般，被这画作中所描画的这一场景和所有细节所震撼、打动人中，包罗有一位名叫高居翰(JamesCahill1926——2014年）的艺术史学者。他认为，这幅画最成功之处是完全看不见艺术家砥砺的陈迹。当观众面临画中景物，会完全忘怀它是由艺术家加工完成的视觉幻象。【注1】

美国人高居翰没有像国内的学者们，更存眷研究画家所采用的文字技法及气势传承，他将这幅描画江南景色的画作与五代至北宋初期的北方山水画巨匠李成（919——967年）、范宽（950—1032年）们并提，认为是统一时期的画家所做，但并没考据作者是谁。

将这幅《雪竹图》归于五代南唐画家徐熙名下的是中国粹者谢稚柳（1910年—1997年)。谢稚柳原名稚，字稚柳。谢师长中年时期曾追随张大千同赴敦煌，到了晚年，起头静心研究“落墨法”。

所谓“落墨法”，源自画史中对徐熙画技的零星记载。在北宋郭若虚编撰的《丹青见闻志》中，在徐熙一条中引用了两处史料，均说起此法。

其一是与徐熙同时期的南唐才子徐铉（916—991年）的说法，郭若虚引用了他一句话：“落墨为格，杂彩副之，迹与色不相隐映也”——就是说徐铉认为徐熙的技法特点是首要用墨来塑造形象，辅以色彩，但衬着与墨迹并不杂糅，色彩并不介入文字对物像根基形体塑造。

《雪竹图》细部3

《雪竹图》细部4

《雪竹图》细部5

徐铉在南唐时期，官至吏部尚书，与韩熙载齐名，世人称为“韩徐”。他也与其兄徐锴、徐熙一路也被人称作“三徐”，名著江左。

宋太祖赵匡胤伐南唐时，这位徐铉曾多次奉后主李煜之命介入交际商洽，进展乞降。他谈锋极好，把赵匡胤说毛了，于是怒斥：“不须多言！江南国主何罪之有？只是一姓世界，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由此，为我们的汉语成语宝库中增添了一个铿锵有力的句子：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

据说南唐亡后，徐铉入宋为官，朝廷中有一只纳贡的大象身后，人们剖开大象肚皮，却找不到象胆。这位徐铉说，胆应该在大象的前左足，因为“象胆随四时在足，今方二月，故知之”——可见这徐铉说的话，有时候也并不靠谱；

插图：《横竿晴翠图》元代柯九思..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插图：五代李坡（传）《风竹图》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郭若虚引用的第二条史料来自徐熙自撰的《翠微堂记》，个中描述称：“落笔之际，未尝以傅色晕淡细碎为功。”这表明徐熙的画法一反唐以来风行的晕淡赋色，开创了一种新的“落墨法”。

在《宣和画谱》中，对徐熙技法记载中道出其几个特点，，一是他擅长视察写生，“尝徜徉游于园圃间，每遇景辄留，故能传写物态，蔚有生意。”其二是，他的画法有别于其时风行的先以色晕淡，“独熙落墨以写其枝、叶、蕊、萼，然后傅色，故节气风神为古今之绝笔。”

《宣和画谱》同时提到梅尧臣《和杨直讲夹竹花图》【注2】的诗句，以佐证徐熙这种独创的“落墨法”的手艺特点，尤其是梅诗中“年深粉剥见墨纵，描写功夫始惊俗”一句。

1973年，63岁的谢稚柳师长公斥地表了《徐熙落墨兼论〈雪竹图〉》一文。他在文中就上述史料的描述，认为徐熙“落墨法”的焦点是墨色，而这幅《雪竹图》中的技法恰是采用多种墨色与笔法的组合，冲破了唐人花鸟画法晕染敷色的新颖气势。

“没有任何干证解说这画是出于何人或何时代，只有从画的自己来加以识别，是以，从它的艺术时代性而论，不会晚于北宋初期的建造。”谢稚柳因而认为，“这幅《雪竹图》，完全相符徐熙‘落墨’的纪律，看来也是他仅存的画笔。”

该幅《雪竹图》收藏于上海博物馆藏，纵151.1厘米、横99.2厘米。在此图大石右侧的竹竿上，有篆书体倒写“此竹价重黄金百两”八字，亦为此图增加一些神秘氛围。上博依据谢稚柳师长的概念，将其归于徐熙名下。

《雪竹图》细部6

《雪竹图》细部7

在之前的系列文章中，我们剖析过晚唐时期的萧悅、孙位一向到五代时期显现的首位“墨竹”画家李坡，从他们所留存的画迹中已经能够看出，对于竹的画法，在五代时期已经相当成熟，而且有了必然的规范和程式。对于竹节、竹叶的技法都不在像盛唐之前那样机器、僵硬。

即使显现在人物、故事配景中的竹，也显出生机盎然，不再如以前那样像一根根甘蔗似地充任一种符号式的存在。好比以下这幅五代时期画家阮郜所绘的《阆苑女仙图》。该图为绢本设色，纵42厘米，横117．3厘米，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相关文章可参阅：从五代阮郜笔下的女仙和她们的世界，看《枉凝眉》中的阆苑仙葩）

五代阮郜《阆苑女仙》图

五代阮郜《阆苑女仙》图局部

五代阮郜《阆苑女仙》图中竹使用了双钩填色的技法

该图描画了仙境中神仙姊姊们的一场集会，个中一处有十多枝竹，其技法采用双钩填色，较少晕染。这类对竹的画法，一向到北宋前期所风行的“皇家富贵”应是其时的主流画法。

若是将《雪竹图》与《阆苑女仙》图中的竹作番对比，便更能施展前者中全以墨色来奠基整体形象的气势差别。

《雪竹图》集中示意出画家对墨法的炉火纯青的运用，这种水墨衬着、用墨衬形的技能难度应远远高于其时所风行勾勒填彩的技法。

该图中，除了用各类浓淡、干湿分歧的墨色塑造、陪衬物像，施展空间和体积外，并未用任何颜色，梅尧臣那句“年深粉剥见墨纵，描写功夫始惊俗”的说法并不适用于这幅作品。为了制造出这种寒荒的雪景，画家没有采用白的颜色去笼盖，而是用了极淡的墨色或许留白来示意，分歧平常地使用了墨色晕染配景，经由配景的黑反衬出竹与湖石的白。

在这幅雪后的窠石枯竹的全景情景中，整幅画面也与其时或今后主流绘画传统中的留白分歧，而是用墨色晕染整个画面，这有点雷同西方绘画，将画面画满。用于配景的墨色并非一味的黑，而是有过渡、有转换、有条理。

个中湖石的画法，也未采用勾勒于皴擦，用墨色晕染陪衬出概况和构造。整幅画中，除树叶的叶脉、一株断竹处的枝叶外，有显着的勾线用笔外，其余皆不见勾勒陈迹。

《雪竹图》细部

然而上述所视察到的这些细腻处理细节，与历久以来画史中有关“徐熙野逸”之说，显得不克对号入座。

在郭若虚所撰的《丹青见闻志》中，有《论黄徐体异》一文，指出其时花鸟画中徐熙气势与西蜀黄荃画风之分歧，他认为徐熙为江南处士，志节高远，放达不羁。“聊分兩家感化，亦在臨時命意。粗略江南之藝，骨氣多不及蜀人。而潇洒过之也。”

在《宣和画谱》等史估中，也都说起徐熙与黄荃所代表的分歧气势。宋代沈括在《梦溪笔谈》中形容徐熙画“以墨笔为之，殊草草，略施丹粉罢了，神气迥出，别有生动之意”。元人汤垕所撰《画鉴》中也说：“熙画花，落笔颇重，中略施丹粉，生意勃然。”

固然徐熙并无其他画迹留存，人们依据上述各家的描画，逐渐将徐熙一派的气势定格为如下特征：徐熙“野逸”，不求工细，写其形、重节气、逸笔草草、略施粉色、墨法任意、晕淡天然、神气纵放；技法上强调对墨的运用，喜欢水墨表达，敷色浅淡——恰是因为有了上述这些印象，也有人推想徐熙落笔或者是一种连勾带写的笔法，由此将徐熙清扫在“工细”之外。

而其实，在《丹青见闻志》中，就曾记载徐熙曾为南唐后主李煜绘制过一种富有装饰气势的“铺殿花”，他“于双縑幅素上画从艳叠石，傍出藥苗，杂以禽鳥、蜂蟬之妙”，这类宮中挂設之具，应是一种富有装饰气势工细之作。

在谢稚柳师长揭橥《徐熙落墨兼论〈雪竹图〉》一文十年后，徐邦达师长于1983年揭橥《徐熙“落墨花”画法试探》一文，依据上述史料所记载的徐熙“野逸”、“以墨笔为之，殊草草”等内容，认为该《雪竹图》的“写实”、“工整精微”的气势与“徐熙野逸”的记载互相矛盾，进而断定《雪竹图》并非徐熙真迹。他又从绢的尺幅来考据，认为此图早不外南宋中期，晚能够到元明之间。

过了三年，1986年8月，谢稚柳写了《再论徐“落墨”——答徐邦达师长〈徐熙落墨花画法试探〉》一文。他在文中再次表明本身对“落墨”的懂得，也针对徐邦达关于绢的尺幅这条定见，提出了本身的主张：“这幅《雪竹图》是双拼绢，还不到60厘米”，相符五代时期绢的尺幅。

尽管有上述争议，也有更多待解之谜，但徐熙强调的“落墨”之法，应是对到此后北宋文人画“墨竹”一科有极大的影响。

而就《雪竹图》来看，此后的“墨竹”作品中，还难以找到雷同的气势。这正印证了米芾所说的“黄荃画不足收，易摹；徐熙画，弗成摹。”

不外单就构图而言，在三两湖石之后、耸立着几竿竹的程式，似乎被固化、传承下来了。好比元代画竹高手李衎这幅《双钩竹图》，尽管在技法上与《雪竹图》完全分歧，然则，你能够看到，他们似乎描画的是江南某地的统一处景物。

李衎《双钩竹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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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见高居翰《画家生涯》

【注2】梅尧臣《和杨直讲夹竹花图》

桃花夭红竹净绿，春风相间连溪谷。

花留蜂蝶竹有禽，三月江南看不足。

徐熙下笔能真切，茧素画成才六幅。

萼繁叶密有向背，枝瘦节疏有直曲。

年深粉剥见墨纵，描写功夫始惊俗。

从初李氏国破亡，图书散入公侯族。

公侯三世多衰微，窃贸担头由婢仆。

太学杨君固甚贫，直缘识别争来鬻。

朝质绨袍暮质琴，不忧明日铛无粥。

装成如得骊颔珠，谁能更问龙牙轴。

竹真似竹桃似桃，不待生春长在目。